来源:光明日报 作者:杨朝明 发表时间:2016-12-12 10:06:09
当我们回望之时,发现以前人们对孔子的责难,乃是缘于一种历史性的误会。我们理性地辨析,就会发现被后人尊崇的同时,孔子的形象也被历朝历代有意无意地进行了改造,孔子身上已经蒙上了一层尘埃。今天孔庙里那位一身帝王打扮的“文宣王”,那个被后世描绘为满口“纲常礼教”的封建“卫道士”,那个被谩骂为“拉历史倒车”的“复辟狂”,显然都不是真实的孔子……
孔子生前饱受磨难,历尽艰辛,希望自己的学说能治国济世,却几乎总是郁郁而不得志。除了他的少数弟子,那时几乎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。孔子去世后,他的地位却逐渐显赫起来。在后世的宣扬之下,孔子及其学说迅速传遍各地,影响越来越大,与中国的社会历史文化结下了深深的不解之缘。
然而,当我们回望之时,发现以前人们对孔子的责难,乃是缘于一种历史性的误会。我们理性地辨析,就会发现被后人尊崇的同时,孔子的形象也被历朝历代有意无意地进行了改造,孔子身上已经蒙上了一层尘埃。今天孔庙里那位一身帝王打扮的“文宣王”,那个被后世描绘为满口“纲常礼教”的封建“卫道士”,那个被谩骂为“拉历史倒车”的“复辟狂”,显然都不是真实的孔子……
孔子可能“生无须眉”
孔子可能是一位超过1.90米的大高个,比较瘦,没有胡须,上身长下身短、微微驼背、胳膊稍长、天庭饱满。
据说,有一位收藏家,收藏了两千多枚孔子头像,可以说包括了各个时代孔子的各种形象,可是,其中哪一个是真正的孔子呢?
我清楚地记得,几年前的某一年“圣诞节”前夕,山东的《齐鲁晚报》报道了一则消息:一位家长为自己三岁的孩子买了一本古诗词,诗词的第一页就是孔子的图像。没想到,孩子打开书本后大呼,说“这本书上也有圣诞老人”。当父亲为孩子纠正时,孩子却一脸严肃,认为自己没有认错,因为图像上“有长长的胡子”,“和街上的圣诞老人差不多”。且不说“洋味十足”的孩子们的生活,“长长的胡子”却是人们心中孔子的重要特征,即使前几年推出的孔子“标准像”好像也是如此。
然而,事实很可能正好相反,他不仅胡子不长,恐怕根本就没有胡须,甚至眉毛也可能很淡。
二十年前,我的老师李启谦先生和王均林先生合作在《齐鲁学刊》发表过一篇文章,题目是《孔子体态、相貌考》。该文章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,一是孔子是一位超过1.90米的大高个,二是孔子可能没有胡须。
说孔子是大高个没有任何问题,史书中的说法是众口一词的。《荀子》将孔子与他的弟子仲弓进行比较,说“仲尼长,子弓短”。那么,孔子到底有多高?史书一致说他“长九尺有六寸”,应当可信。这些典籍所记尺度为周制,周制一尺合今19.91厘米,照此计算,九尺六寸约等于今191厘米。即使在今天,他也可称得上“山东大汉”了。
除了身高突出,孔子还上身长下身短、微微驼背、胳膊稍长、天庭饱满。在不同的年龄阶段,孔子可能胖瘦不同,但总体上可能略瘦。他终生坎坷而操劳,《韩诗外传》说他“自东自西,自南自北,匍匐救之”,以挽救“百姓靡安,莫之纪纲,礼义废坏,人伦不理”的危局。周游列国时,有人说他“累累若丧家之狗”。“累累”就是劳累、操劳的样子。《礼记・玉藻》有“丧容累累”一语,郑玄注说:“累累,羸惫貌。”孔颖达疏说:“丧容瘦瘠,累累然”。孔子人生的绝大多数时期,其身材可能都相对较瘦。
关于孔子的体态相貌,人们也进行想象、附会、添加,以至于出现了“四十九表”之类的说法。“四十九表”是指孔子体态、相貌的四十九种标记。此说出自宋代史书《路史》,可能是集合了历代孔子形象的描述。其中有“谷窍”一目,注称引自《世本》,指头上七窍豁露,“眼露白,耳露轮,口露齿,鼻露孔”,所以又称为“七露”。这样的相貌自然被视为丑陋,所以“七露”又被称为“七陋”。今人谈到孔子,还说孔子相貌奇特、丑陋。孔子是“圣人”,其相貌似乎也应当异于常人,故后人才有这样的附会。
没有须眉更是他的奇特之处。有一本署名孔鲋所著的《孔丛子》,这是一部相当于“孔氏杂记”的书。在该书的《居卫》篇中,记有子思与齐君的对话,论述人之贤圣在德不在貌。子思说:“吾先君生无须眉,而天下王侯不以此损其敬”。子思所谓“先君”就是孔子,子思明确说孔子“生无须眉”。所以,孔子天生没有浓密的眉毛,更不会有修长的胡须。
据记载,当时在场的有齐君的宠臣,那人的特点正是“美须眉”,所以齐君对子思说:“假如相貌可以交换,我可以将他的须眉送给你。”子思则说只是担心不能继承前人的美德,并不担心“毛须之不茂”。可见,不仅孔子“生无须眉”,他的孙子子思也“毛须不茂”。
以前,人们往往以《孔丛子》为伪书而将这些材料置之不理,现在看来事情并不这么简单。该书虽然不可都当作“真正的史实”,但像孔子祖孙有无须眉这样的重要事项,恐怕不会空穴来风。在后世画像中,晚年的孔子好似一位美髯公,那么,在“四十九表”中一定会有所表现。而事实上,人们搜肠刮肚地为“四十九表”凑数,竟然也没有这一“表”。
人们通常看到的“孔子行教像”最早出于唐朝著名的宫廷画家吴道子,但他似乎并没有认真查考资料。另一方面,受《孔丛子》伪书说的影响,以后的孔子画像便以讹传讹,使孔子画像、雕像都浓眉长髯。实际上,前人也指出孔子没有须眉,如明陈继儒《群碎录》、清杭世骏《订讹类编》就说:孔子无须,今像多须,误。
孔子“文武双全”不是虚言
孔子通于射箭、驾车,尤其擅长驾车。孔子父亲曾经手拖下落的城墙悬门,当时就有人以“有力如虎”的诗句夸赞他。孔子与他父亲一样勇力过人。
说到孔子、儒家,人们往往与拱手、作揖、行礼之类联系起来,以往的学人也都这样解说,如《说文解字》说:“儒,柔也。术士之称。”“儒”本来是指以教书相礼等为职业的一种人。由此,人们往往将“儒”与“柔弱”相联系,好像孔子也应该是一位文弱的人。
孔子以前乃至孔子时代,“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”等“六艺”是人人必修的“小学”,按照《大戴礼记・保傅》的说法,那时,孩童至“八岁而出就外舍,学小艺焉,履小节焉”。春秋时期,“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”,特殊的社会历史环境,决定了战争与祭祀一样为人人关心、关注,人人必须懂得射、御,学会射箭、驾车。
孔子教授学生的“六艺”乃是“大学”的主要内容,指诗、书、礼、乐、易、春秋六种科目,是所谓“大艺”、“大节”。孩子到十五岁左右,就应当学习做人与社会管理,这便是《大戴礼记・保傅》所说的“束发而就大学”,“学大艺”、“履大节”。“六经”与“六艺”不同,被称为“六经”的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《易》《春秋》应当是孔子为这六种科目所编定的教科书。孔子以“六艺”教人,是为了教化社会人心,显然,这与学习射、御没有任何矛盾。
孔子是一位博通的人。有人评论孔子,说他“博学而无所成名”。孔子听后对弟子们说:“吾何执?执御乎?执射乎?吾执御矣。”说明孔子通于射箭、驾车,尤其擅长驾车。《淮南了・主术训》则说:“孔子之通,智过于苌宏,勇服于孟贲,足摄郊菟,力招城关,能亦多矣。”孟贲是“水行不避蛟龙,陆行不避兕虎”的著名勇士,传说他力大至“生拔牛角”,而孔子之勇“服于孟贲”,不难察见孔子之勇。“足摄郊菟”是说孔子奔跑能追上郊外的野兔。应当就是《吕氏春秋》说的“孔子之劲,举国门之关”,他“力招城关”应有根据。孔子父亲曾经手拖下落的城墙悬门,当时就有人以“有力如虎”的诗句夸赞他。孔子与他父亲一样勇力过人。
孔子希望向往天下大同,要求人们仁爱礼让。但现实中的孔子头脑清醒,绝不迂腐。他也懂得“文事”与“武备”之间的关系,齐、鲁两国在夹谷会盟,孔子力主带兵前往,才使得齐国的阴谋未能得逞。孔子主张和平,反对战争,反对专注于兵战问题。卫灵公向他请教这方面的问题,他就很不耐烦,说:“俎豆之事,则尝闻之矣;军旅之事,未之学也。”在治理邦国上,孔子主张“足食”、“足兵”、“民信”。如果实在要放弃其一,孔子认为应当“去兵”。只留一者,也应当是“民信”,因为“民无信不立”。
孔门师徒希望“城郭不修,沟池不越,铸剑戟以为农器,放牛马于原薮,室家无离旷之思,千岁无战斗之患”,但是战争毕竟不可避免,所以他指出,如果不对百姓进行训练,不懂得战争之术,就让他们上战场参加战斗,无异于抛弃他们。据《孔子家语・正论》的记载,孔子弟子冉有为季氏带兵打仗,取得胜利。季氏问他军旅的知识从哪里来时,他说“学之于孔子”。冉有认为孔子乃是“大圣”,其学无所不包,“文武并用兼通”。《吕氏春秋》说孔子“不肯以力闻”,但他文武双全却是没有问题的。
孔子并没有“轻视妇女”
对于“女子”与“小人”,都要注意“政均”,不能“近”,也不可“远”,从而让他们恭敬、不怨。要取得他们的拥护、理解与支持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,过于亲近,他们就难免简慢而不驯顺;如果疏远了他们,就会产生怨愤。
传统社会中妇女地位一直不高,人们往往认为是“孔子轻视妇女”所带来的恶果,而孔子“轻视妇女”的直接证据就是《论语・阳货》中孔子的那句话:“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,近之则不逊,远之则怨。”这被视为孔子歧视妇女的铁证,谁要说孔子没有轻视妇女,首先必须越过这道坎儿。
孔子这句话人人皆知。孔子处在父权家长制时代,女性地位较低,似乎被歧视也很正常。但他的思想具有浓重的人本主义色彩,他说“仁者爱人”,难道不包括女性在内?蔡尚思写过一篇文章《我爱孔子,我更爱真理》,说:“孔子大谈忠恕之道,但却不能付诸实践,将心比心,推己及人,诸如推父母,推夫及妻,推男及女等。”又说:“男女性别是优劣品质的大问题。孔子站在男子的立场歧视女子的表现有多种。”蔡先生的基本论据不过就是孔子那句话。看来,正确理解这句话还影响到对孔子思想的整体认知。
事实上,问题并不如此简单。仅从情理上判断,孔子也不会就那样将占人口半数的女性给一口否定,而且他说的还不只有“女子”。《论语》出于孔门后学,可能就是孔子的孙子子思主持选编而成,难道他们也“轻视妇女”?然而,直到有一天,当读到《逸周书・和寤解》中的“小人难保”一语时,我们才恍然大悟,从而彻底消除了疑问。
孔子那句话既说“女子难养”,也说“小人难养”。《逸周书》中的“小人难养”正是“小人难保”,因为《说文解字》明确说:“保,养也。”
那么,“小人难保”又是什么意思?《逸周书・和寤解》是周武王灭商前在商郊“明德于众”之作。周武王要收服民心,希望取得广大民众的支持,所以他说:“呜呼,敬之哉!无竞惟人,人允忠。惟事惟敬,小人难保。”这里的“小人”乃是“平民”、“普通百姓”,而不是指人们惯常意识中的那些“道德低下的人”。依《周书序》,该篇乃是武王要求众人重视小民,不能与小民争利。他认为“小人难保”,故应“惟事惟敬”。要得到民众的支持,就要事事施之以敬,这正是周人传统“敬德保民”思想的体现。
除了《逸周书》,《尚书・康诰》也有“小人难保”一语。其中记周公告诫康叔之语曰:“呜呼!小子封,恫?乃身,敬哉!天畏?忱,民情大可见,小人难保。往尽乃心,无康好逸豫,乃其?民。”当时,周公刚刚平定管叔、蔡叔与殷人勾结的叛乱,周公嘱告康叔小民不易安,应当在治理时保持一颗敬畏之心。欲安其民,就应当重视他们,就要尽心尽诚,而不能苟安逸乐。
啊,原来如此!原来“小人难保”本是周人的政治观念!
孔子学说的突出特点就是“从周”。他“十分推崇”文武之政“,常常”梦见周公“。由此,孔子的一些”拿捏不准“的言论与争议,正可以结合周代典籍中的言说进行理解。所谓”小人难养“竟然是要重视”小人“,应当心存一份敬畏和戒惧,不要忽略这一群体。
同样,“女子难养”也不会是轻视妇女。孔子特别强调要了解“民性”、“民情”,《孔子家语・入官》记孔子说:“君子莅民,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而达诸民之情,既知其性,又习其情,然后民乃从其命矣。故世举则民亲之,政均则民无怨。故君子莅民,不临以高,不道以远,不责民之所不为,不强民之所不能。”这其实就是一个“度”的问题。对于“女子”与“小人”,都要注意“政均”,不能“近”,也不可“远”,从而让他们恭敬、不怨。朱熹也是这样理解的,他认为应当“庄以莅之,慈以畜之”。对于为政者,更是必须慎思慎为。对“女子”和“小民”,需要注意如何与他们相处或役使他们。要取得他们的拥护、理解与支持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,过于亲近,他们就难免简慢而不驯顺;如果疏远了他们,就会产生怨愤。孔子此语,也可能包含有对女子和小人的重视、关注与深切体察。
《论语》开篇值得回味
《论语》首章的意思大体是:如果我的主张被时代或社会所采用,那不就太令人喜悦了吗?如果在社会上行不通,可是,忽然发现有赞同我的学说的人,不也很快乐吗?也发现不了理解自己的人,自己却坚守认定的思想观念,不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君子吗?
孔子的巨大影响,使人们总是希望了解到“真实的孔子”,但孔子已经去世两千多年,由于材料的匮乏以及认识上的不同,使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孔子形象,而这些孔子形象也会各不相同。
那么,怎样才能消弭人们认识之间的差异,最大限度地接近“历史的实际”?带着这样的问题,我们去翻看与孔子相关的历史资料。
《史记》中的《孔子世家》可以说是历史上“最早的孔子传记”。读《孔子世家》,司马迁为我们记录的孔子生平的最后一个场景让人过目难忘。临终前七日的那天早晨,孔子怅然而又逍遥,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,便对匆匆赶来的弟子子贡说:“天下无道久矣,莫能宗予。”
孔子的话真是意味深长。司马迁的记载与《孔子家语》一致,这可以说是孔子留下来的最后的话,映照出了孔子人生的基本格调。孔子一直追求用世,希望人们讲信修睦,期盼政治理想的实现,他为此不停地思考、探索、宣传。
就研究孔子而言,《论语》的价值不言而喻。我研究《孔子家语》,发现此书的价值应在《论语》等书之上,认为可以称为“孔子研究第一书”。有朋友正面相告,认为“第一书”还应当是《论语》。
《论语》的影响当然是《孔子家语》无法比拟的,但关于《论语》章句的理解也存在众多分歧。我们认为,《论语》开篇第一章就十分耐人寻味。
《论语》首篇首章人人耳熟能详: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?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”传统上认为这里所说分别是学习、交友、胸怀方面的问题。可是,这又不免让人疑惑:《论语》中不论哪篇哪章,不论其字数多少,似乎都在集中论说一个主题,为什么偏偏首篇首章显得主题散乱而不集中?
经过思考,我们发现《论语》开篇这一章传统的理解存在问题。这里的“学”应该与“道”相近,它不是动词,而是名词,指的是孔子的“学说”。“时”不应解作“时常”或“按时”,而应解作“时代”,也可引申为社会。“习”不应作“温习”讲,而应作演习、采用讲。下面的两句与之相应,第二句中的“友朋”其实就是朋友,指的是志趣相同的人。
这样,《论语》首章的意思大体是:如果我的主张被时代或社会所采用,那不就太令人喜悦了吗?如果在社会上行不通,可是,忽然发现有赞同我的学说的人,与我一同讨论问题,不也很快乐吗?再退一步说,不但自己的主张在社会难以施行,而且也发现不了理解自己的人,自己却坚守认定的思想观念,不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君子吗?
这样的理解并不是什么新发现。程树德《论语集释》已经指出:“‘学’字系名辞。”清人毛奇龄《四书改错》也早就说:“学者,道术之总名。”今还有学者专门撰文,认真进行研究,遗憾的是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。
实际上,《论语》开篇第一章也是“夫子自道”,反映了孔子本人对于自身境遇和个人思想学说的认识,也包含了《论语》编者对孔子人生的概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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